姜椿芳的生命之最-纪念文章-姜椿芳-姜椿芳
纪念文章

许觉民

人的可爱可敬,无过于他的一个“韧”字,为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时刻苦思苦索,未尝稍懈,其痴情痴想,宛如对恋人一样痛苦地眷念着,以生命甚至超出生命之重的至诚之心去追求着他的梦。1975年夏天,姜椿芳到北京图书馆来看看,顺便找我。见面后先不说他那几年坎坷的铁窗生涯,当他坐在椅子上喘息甫定,劈头一句话就是他想把筹思已久的编辑《中国大百科全书》这个愿望说了个没停。

1985年7月下旬《中国文学》卷在烟台召开编委定稿会。前排左六许觉民、左七王瑶、左八姜椿芳、左九钟敬文、右一王元化,前排左一杨哲,左二王伯恭,左五韦凤娟,左十辜晓东,二排左一姜逸清

他述说了他的想法,在很久前一直到在监狱中都未曾忘却这件事。他有严重的青光眼目疾,走路也须由别人搀扶,这回是他的女儿姜尼娜扶着他。暮年壮志,使我叹息,更使我感动。我带着他到书库去,略事翻阅了世界各国的百科全书馆藏。他看了一会感慨地说,像圣马力诺这样很小的国家也有了百科全书,我们这个泱泱大国至今仍是个空白,这叫做什么呢?我笑着说,中国古代有很多类书,有不少辞书,至今只剩下一本《新华字典》。从《新华字典》走向大百科全书,恐怕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了。我的意思,自然是不相信如今能做成这件大工程的,何况当时正值暗无天日的“四害”横行时。但是他不以为然,说事在人为,我要从这里开始,做不完,后来人会做下去,这是愚公移山的办法,我很怀疑,可是他很乐观。我只是想,如今世事茫茫,混沌无序,这窒息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他第一步怎么跨出去?

然而他跨出去的日子终于来了。1978年5月,他上报的计划得到了批准,他担任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负责人。姜老的事业心向来是十分强的,一旦承担某一件事的责任,便“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在创造中不断地完善。只要看他在上海“孤岛”时期,他由苏方出面创办了《时代》周刊,他不顾日伪特务的跟踪盯梢,冒着生命危险,向上海人民传布反法西斯的战斗消息。他还创办了《苏联文艺》,用林陵的笔名翻译了大量苏联反法西斯文学作品。1953年以后,为主持中央编译局的编译工作,他付出了二十余年的心血。到“文革”起,他被不实之词所诬蔑而失去了自由,到恢复自由后,他不顾身心的创痛,韧劲又重新焕发了出来,如同打仗一样,又一个战斗开始了。

改革开放以来的天空是晴朗的,但是在学术研究领域中的种种复杂因素使天空常出现阴云。百科全书虽不为时势的变幻而影响内容的稳定性,它的辞条规定着一定的时间因素的制约而无须随时更改,但是在人文科学中由思想交锋引起的辞条析义的调整、人物评估等方面的情况变动也总是有的。凡属新事物带来的崭新的思想观念,总是要代替过时了的东西,而百科全书的人文精神应对事物晓示着独立的启蒙思想是无疑的,使读者不仅获得知识,还应在析义的文本中获得智慧与省悟。正如恩格斯所说,以狄德罗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保持思维的悟性,正是百科全书必备的特色,百科全书不可能是一部纯客观的辞书。在这一点上,姜老尽管力图在文字的析义上采取学界的共识,但是在对待有些具体辞条的取舍中,他是维护并支持思想解放的观点的,也就是说,他维护的是百科全书应有的悟性。在这些地方,听说他受到过一些不应有的责难。

他把大百科全书的命运视为他的生命,更是视作他的生命之最。出版一套书不难,出版一套有着它特色的书则不易。此书惠及学界,裨益学子,为中华文化增光,进入世界百科之林跨出光辉的一步——这是他的志愿,他没有私人的任何一点企图,他只知道埋头苦干,把生命投入这个事业中。

在他参与讨论定稿的四十余个学科分卷中,亲自参加了不知有多少、各种各样的编委会大小会议,用放大镜阅读了不知多少的稿件。在规划事业上,他白手起家,从制定百科总体规划到确定分卷原则,从编辑工作到出版、印刷的安排,从选调编辑人员到组织撰写队伍,从加强与国内多部门的联系到扩大国际交流……这些,都凝聚着姜老的心血和才智。一直到他弥留的时刻,犹念念不忘地关心着百科全书尚未完成的分卷工作。他的生命已融化在他心向往之的事业中。我由此想起狄德罗的一句话,用于姜老似乎也是适当的:“人家丝毫没有盗窃我的生命,我把生命贡献出去了!”

 

 

原载《文汇报》1999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