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国的狄德罗-纪念文章-姜椿芳-姜椿芳
纪念文章

杨哲

姜老走的日子,天气寒冷,那是1987年12月17日下午。在此几天前,听说姜老病重,我曾到医院探望,我去到医院时,走廊里已有好几位同事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神情凝重的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姜老,此时由于病人极度虚弱,医生建议探病者不要进到室内,大家在窗外望着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的姜老,不知道这就是永诀。

1978年金秋,我的一位老领导王顾明同志参与了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辅助姜老进行文学艺术各卷的筹备和起动,她给我讲了总编辑姜椿芳在“文革”期间,曾蒙冤坐牢七长载,狱中他苦苦思索产生这场动乱的根源,思考的结果他认为是由于整个国家文化落后,人民知识贫乏,愚昧迷信,以致听任林彪在造“神”以及“四人帮”之类的野心家的胡作非为,悟出中国迫切的问题是要普及知识,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他当时想如果能够活着出去就用自己的余生办好这件事情。在单人牢房里,终日面对监视孔枯坐时,他无数次地想到编撰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的事情,后来才知道,在秦城监狱那个恶劣环境中,为了能活着出去,他用尽全力,与死神争斗。为了不丧失记忆力,他一个个回忆那活在记忆中的亲友的一切,从名字到和他一次次接触和交往,又反复背诵古诗词,有时在心中数数,数过了1000,又倒着数……;在咽喉红肿无法下咽食物时,他想不能因得不到治疗而空等着饿死,他要抗争,他将又凉又硬的窝头用手掰碎,一点点送到咽喉处,然后再用力吞下去,每吞下一点食物,常常要疼出一身汗来,是理想,是责任,促使他顽强地活了下来。我当时听说了姜老要编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的初衷,很受感动,王顾明同志问我是否愿意参加这一工作,并给我看了一些资料,几个月后,我就正式调到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部工作了。开始我就在顾明同志家里协助她工作,后来出版社又在史家胡同借了一个民房小院,我就在那里上班了。就在这时我见到了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灵魂人物姜老,高大魁梧的身躯,着一身深灰色中山装,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说话声音不高,透着一种沉稳和睿智。在他的倡导下,社里没有“官”,一律以同志相称。有人喊他姜老,他让大家叫他老姜。那时他没有专用总编辑办公室,除了领导层的有关会议外,他的身影更多的活跃在各个编辑组里。国际上一般的大百科全书所有的条目都是按字母排列,这就必须等所有条目都编好后才能统一出版,而读者要想阅读和查阅百科全书,也必须买齐数十卷才行。姜老从中国的国情出发,力主不按字母统排,按学科分类设卷,成熟一卷就出版一卷。这样读者就可以根据自己的购买能力和实际需要选择购买自己需要的卷。这是一个从实际出发的创举。继《天文学》卷之后,《外国文学》卷很快上马了,我当时被分配在这个卷作责任编辑。在组织分编委会时,姜老亲自出马,他带领我们(有时是我,有时是“外卷”[《外国文学》卷简称——编者]另一位责任编辑刘鳞同志)分别拜访外国文学界一些权威和顶级专家。姜老自己也是翻译家、作家、剧作家,对俄苏文学有很高的造诣。外国文学界一些老专家多是他的老朋友,姜老带领我们无数次的去冯至、季羡林先生的家里谈编辑大百科全书“外卷”的事,后来冯至和季先生分别作了“外卷”的编委会主任和副主任委员,由他们牵头领导了“外卷”的编辑工作。冯至先生曾风趣地说,姜椿芳说来说去,也不知怎的,就把我们圈到编辑大百科全书的工作里来了。季羡林先生不止一次说起:“他总是讲大百科,反复论证,不厌其详,苦口婆心,唯恐顽石不点头……讲话的内容似乎已经照相制版,刻印在他的脑海中。”各个分编委委员的家很快跑遍了,有的去了无数次,有一次我陪姜老到朱光潜先生家,师母很高兴地把我们让到客厅里就坐,姜老问及朱老的健康及近况时,师母说这两天因为赶写书稿晚上睡得很迟,这会儿朱先生睡着了,并说她这就去叫醒他。姜老一边拦阻一边起身,说我们下次再看他。有一次在外地开外国文学各个编写组条目审稿会,分编委们都是两个人住一个房间,在安排房间时,姜老特意嘱咐我说,曹靖华先生夜里常常睡不稳,戈宝权先生身体好些又和他很熟,就安排他俩住一起吧,第二天戈宝权先生对我说,昨晚曹老曾大声喊叫抓特务,为了防止曹老摔到地上,他守候了很久才睡下。

一到节假日,别人休息了,姜老却比平时还要忙。他忙着拜访各卷的分编委,在编《外国文学》卷的那几年,每到除夕,他必带着我们去看季羡林先生。季先生总是在北大东语系门前接姜老,老朋友相见,总有许多话要说,但几句话过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谈起百科全书“外卷”下一步的工作。不光是看季先生,他也带着我们去给冯至、朱光潜、叶水夫、罗大冈、戈宝权等一些分编委家里去拜年。他没有节假日,那么平时忙了一天,到晚上该喘一口气了吧?没有!家人都睡下了,他拿着放大镜抽看各卷送去的稿件。平时有病不舍得时间去看,有一次因病情严重血糖居高不下,医生怕有危险就把他留在医院里了。这时正赶上《外国文学》卷要到外地去开一次分编委审稿会,他向医生请假,医生说你不要命了,很严肃地回绝了他。他虽未能获准到外地,但他还是偷偷地跑了出来,在北京开了这次分编委审稿会的预备会。他不顾多种疾病在发展,一心扑在领导推动编撰百科全书的事业之中,我亲眼目睹了中国第一部大百科全书编纂过程中的一些进展和挫折,都紧紧系念着姜老的喜怒哀乐,百科全书就是他的生命,不,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姜老在和“外卷”有的老朋友会面时,几次提到狄德罗的名字,这位法国18世纪唯物主义思想家、哲学家,被称为近代百科全书之父的狄德罗,在姜老的心中有着特殊的位置。

后来我看了《狄德罗传》,越看越觉得两个人是那样的相像。狄德罗出生在法国一个小城市的刀剪匠的家庭里,生活清贫。幼时只在家乡受过教育,因为家庭贫困而辍学。几年后狄德罗转到巴黎求学,中学没有读完,再次因为经济困难停学谋生。他聪慧好学,思想自由,生活朴实,意志坚强。姜椿芳则在狄德罗出生200年后,1912年诞生在中国江苏一个贫苦店员家庭里,小学刚毕业就随父母离开家乡到东北的哈尔滨去谋生,中学二年因无钱读书而只能退学,想尽办法挑起家庭生活的担子。少年时期的姜椿芳,思想精神领域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特质,也和狄德罗是那样的相似。

狄德罗多才多艺,他是哲学家,也是小说家,还是一位卓有贡献的剧作家。他对美学、绘画、音乐也都提出过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还发表了一系列贯穿唯物主义思想的文章,是一位名符其实的文艺理论革新家。而姜椿芳多才多艺涉猎之广也是惊人的。他是翻译家、作家,解放前用了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笔名发表著作和译作,他曾翻译介绍过许多俄国和前苏联的剧本和戏剧理论;在上海“孤岛”时期,他活跃在话剧界,做过上海的业余小剧场运动组织领导工作,当时上海的业余小剧场的演出活动蓬勃发展,真的是盛况空前,他是一位名符其实的戏剧活动家;40年代初他又奉组织之命在上海京剧界开展工作,他撰写剧本,开展抗日救亡和京剧改革活动,和京剧表演大师梅兰芳、周信芳结成了莫逆之交。“三芳”的友谊被传为美谈。

当然狄德罗一生最大的贡献,还在于他创始和编辑世界第一部现代类型的百科全书。

那还是18世纪的1749年,狄德罗发表了他的哲学著作《瞎眼人教训明眼人的一封信》。这部标志着他与上帝彻底决裂,转到了唯物主义的无神论立场的书一问世,他立刻就被当局以散布“危险思想”的罪名逮捕入狱。巴黎出版商布莱顿景仰狄德罗的学识,便请他翻译当时颇为学术界重视的英国《钱伯斯百科词典》。狄德罗在狱中浏览此书,得到启发,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在狱中曾经无数次考虑过怎样破除宗教迷信封建保守等旧思想,与其翻译别国的百科词典,何不自己编一部百科全书去宣传唯物主义思想。

法国《百科全书》是狄德罗在狱中酝酿萌生的。无独有偶,姜椿芳于“文革”期间蒙冤入狱时,脑里也经常翻腾着一个问题,他认为产生这场浩劫的根本原因是整个国家文化落后,人民知识贫乏,愚昧迷信。迫切和最根本的问题,是要普及知识,要破除迷信,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他想到《百科全书》是一种最好的形式。漫长的监狱生活,使他想得很多,也越来越具体。他想如果能活着出去,他就要用剩下的余生,来填补中国文化的这项空白。首先,要联合志同道合的人一块干,像狄德罗那样结成百科全书派。还要向中央打报告写建议,曾经无数次地为这个建议打着腹稿……

他获得自由的那一天,编译局的领导加老朋友的王惠德、张仲实到家中去看他,百感交集的他,什么也没说,首先说了他在狱中关于编撰《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设想。

狄德罗出狱时,年仅38岁。姜老重见蓝天时,已是备受摧残满身疾病的老人了。他不顾一切地实现他的梦想。他被看成是百科全书迷,而前人狄德罗更是常在他的心中,1984年,《狄德罗传》中文版问世时,书前那篇长长的序言,便出自姜老的手笔。提到狄德罗,他好像有说不尽的话,因为在介绍狄德罗的事业时,也蕴含着姜老自己的梦。冥冥中姜老的脚印已经踏在一位先哲的足迹上,最终他们走到了一个目标上。

《中国大百科全书》终于在1993年3月74卷全部问世。这是中国第一次向世界奉献出自己的百科全书,也是中国人第一次向世界介绍有关中国的知识,第一次全面系统地总结世界各领域的科学文化成果,大规模地对世界文化进行系统的吸收与融合。它必将对21世纪的中国产生深远影响。看着书柜里摆放整齐的这部煌煌巨著,好像听见它在日夜诉说,它诉说姜老和它所团聚的中国百科全书派怎样奋不顾身用心血铸就了它。

又是一个隆冬,姜老已经走了20年,但他没有走远,他依然活在人们的心里,是他在我们心中树起了一座永恒闪闪发光的丰碑。

 

写于200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