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舆
我们的老校长姜椿芳同志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五个年头了,今年是姜校长诞辰一百周年。我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怀念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一幕幕难忘的往事在我心头涌起。
我是华东革命大学附设上海俄文学校(现上海外国语大学)的第一期学员。当时的首任校长就是姜椿芳同志,他受华东局和陈毅市长的委派,在短短的两三个月的时间内,创办了这所新型的革命学校。正是在这所新型的革命学校里,我们初步树立了革命的人生观,确立了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同时,初步掌握了为人民服务的技能。我们学习俄文的第一本教科书,就是姜校长以贺青为笔名编写出版的俄文读本。
1952年初,我和其他九位同志初次踏上的工作岗位,就是由姜校长任主任的中央宣传部斯大林全集翻译室。从此,我们在姜校长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为了使我们逐步适应工作需要,为以后工作打下比较扎实的基础,他为我们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工作程序:首先,组织我们学习《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规定以中俄文对照阅读,从中了解联共党史、时代背景和政治事件,学习理论和翻译技巧,定期讨论学习心得,讨论时姜校长亲自为我们讲解和质疑。他明确告诉我们,这个阶段的学习是为翻译《斯大林全集》作准备打基础。学习阶段结束,姜校长决定让大家试译《斯大林全集》的文章,要求译前必须通读和精读原著,对文章中不明白或不理解的问题(包括理论、时代背景、原文词义和名词等等),都要查阅资料解疑,必要时向苏联专家质疑,然后才能动笔翻译。初译后,相互校对,再送老同志校阅、定稿。然后开小组会评议。原译稿退回后,自己修正,并就译文质量、文字表达、文风等等进行自我总结,大家在不断总结中逐步提高。我们就是按照这样的工作程序,开始经典著作翻译的。我们在工作中也逐渐意识到,姜校长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统一大家的翻译思想,树立工作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培养严谨、负责的工作作风,逐步提高翻译水平和熟练翻译技巧,从而保证译文的质量。后来,我们一些同学所以能够担当起经典著作的翻译、校订、定稿等工作,是与当初姜校长对我们的精心培养及严格要求分不开的。
1953年初,党中央决定斯大林全集翻译室和中共中央俄文编译局合并,成立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姜校长被任命为副局长。我们原斯大林全集翻译室的全体同志都归入新的建制,仍在由姜校长兼任室主任的第一翻译室工作。
无论在中宣部,还是在编译局,我们在工作中看到的姜校长,是一位忙而有序、不辞辛劳的好领导。他分管的事情多,出国任务重,社会工作忙。他既负责审订译稿,又组织同志们的学习。当时我们除了学习中直党委布置的《毛泽东选集》和《政治经济学》外,局里还聘请了德国和留英的专家,开设德语和英语班,各业务室的同志根据工作需要参加学习。与此同时,还聘请局外的专家和学者到局里进行专题讲座,以拓宽大家的视野和知识面。至于业务学习和局内苏联专家不定期的辅导报告,领导上也抓得很紧。此类工作,大部分是由姜校长负责组织落实的。
姜校长对同志对下级历来真诚相待,平易近人。对我们这些共事的学生,既是领导,又似父兄,对我们的工作、思想和生活都十分关注,时时给予指导和帮助。对我们的缺点错误向不姑息,但批评时总是耐心说服,正面教育,使人慢慢体会和感悟,心悦诚服地自觉改正。所以大家都愿意接近他,在工作、生活中遇到问题时都向他求教,有什么思想总愿向他倾诉,聆听他的教诲和意见,师生亲密无间,我们都把他当做自己的父兄看待。
我在1958年被错划右派,继而1959年初下放去山东。离京前,我极想见姜校长一面,但当时又不便去他家辞行,怕对他产生不良影响。说来事巧,有天我与姜校长不期而遇。我告诉他,我不日将离京去鲁。他表示已经知道了,对我说:“你下去锻炼很有必要,但不要有压力,抓紧思想改造,注意身体,过段时间再回来工作……”语毕,与我握手示别。短短数语,情真意切,有嘱托,有关切,有期待。我感到温暖,深受教育。
我到山东后的头几年,陆续和他通过几封信,他从不厌弃,有时抽空复我,且语多勉励。他深情的期勉成了我当时生活和工作的精神支柱。
1970年左右,传闻姜校长被怀疑为“苏修特务”而关进了监狱。我不相信一个早年舍生忘死投奔革命、忠诚于党的事业的共产主义战士会是“苏修特务”!但是,在那个黑白颠倒的非正常年代,人妖不分也是司空见惯的。我只能默默祈祷,愿他老人家平安度过劫难。直到1975年的下半年,传来姜校长熬过了七年多的牢狱之灾、平安回家的消息,我非常高兴,动笔写信问候。这样,我们中断了十多年的联系才得以恢复。
1976年夏,他来信提到要去沪访友,说他对泰山慕名已久,想趁去沪之便顺道来泰一游,借以散心。我立即去信表示欢迎。是年9月初,他偕师母和两个师妹光临泰安。师生劫后重逢,既高兴又百感交集。在泰逗留期间,姜校长对我谈到了有关百科全书的一些设想,提到了对于翻译俄语诗文的见解。他告诉我,早在建国之初他就向有关方面提出编纂大百科全书的建议,在1958年前后又提出过这件事情,但均未得到答复。这次坐牢期间,他对大百科全书的编纂、框架、内容、组稿、出版、人员配置等等做了全面和详细的考虑和策划,准备去沪回京后就向有关方面再次提出方案并着手此项工作。他不无感慨地说到,我们这个拥有十亿人口的泱泱大国竟无一部大百科全书面世,何以向国人交代,何以面对世界?这时我才知道,他对大百科全书的构想由来已久,他是站在普及和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发展国家的文化事业的高度来设计、策划、运筹这项浩大工程的。一个经受了不应经受的磨难和委屈的老同志,心中装的仍然是国家和民族大业,这是何等的胸怀、何等的品格啊!
我与姜校长再次相见,已是编译局为我落实政策、我回京后的1979年年底了。此后的六、七年中,师生交往较多,他对我的工作、生活诸多方面仍然关心备至,时常给予鼓励,希望我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努力工作,做出成绩。我遵从师训,勉力而为,不敢懈怠。每隔一段时间,我去他家探望问候,他也偶尔由师母陪同来我处小坐。每年春节,几位曾在中宣部工作过的同学,相约去姜校长家贺节。那时,师生欢聚一堂,大家回忆共事时的往事,交流各自情况,姜校长对我们多有勖勉,这种相聚直到1986年。如今,这一年一度的相聚,只能留在我们美好的记忆中了。
1980年到1987年那段时间,姜校长虽年事已高,但他的全部身心都扑在百科事业上,日夜操劳。白天忙于日常工作,晚间挑灯夜战。后来,他青光眼日重,视力锐退,必须借助放大镜才能写字看稿,直到身染重疴,他依然念念不忘百科全书,还勉强支撑病体,为之笔耕不已。此情此景,令我敬佩,也令我心痛,只能为他的健康深深祝福,愿他那个早在壮年构思而在晚年才得以逐步实现的理想——完成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出版工作——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是,天不从人愿,苍天无情,在1987年那个阴沉寒冷的冬日,病魔夺走了这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奠基人的生命。他带着对百科事业的牵挂,带着对某些事情的遗憾驾鹤西去了。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师长而悲痛无限。但是他对党的忠诚,对党的理论宣传工作和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卓越贡献,对同志对学生的关切和培养,他的高风亮节却永远铭刻在我们心头,我们永远怀念他。
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