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樱
20世纪是人类历史上极其复杂的时期,光明和黑暗,文明和野蛮,知识和愚昧,都进行着生死搏斗。中国有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的历史,这种搏斗尤其残酷。生活在这一历史时期的中国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肩负的责任自然更加沉重。
“孤岛”抗争,出版《时代》
在20世纪上半叶,欧洲出现了以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为首的法西斯主义,亚洲则出现了以东条英机为代表的日本军国主义,而军国主义其实也就是法西斯主义。因此,法西斯暴政和反法西斯斗争就成了人类这一时期的主要历史。
正是在这个时期,我认识姜椿芳同志,当时我十六岁,他二十七岁。我随家避难上海,抗日救亡的热情在我身上燃起,我如饥似渴地阅读进步书刊,同时萌发学习俄文念头。我一面在中学念书,一面每星期日去俄侨老师家学俄文。一年后,我通过新文字研究会认识了老姜。我们在宁波路一个地下党同志家见面。老姜问我学俄文有什么困难,我说困难很多:没有一本俄文字典,没有一本俄文文法书,而教师又不懂中文,不能用汉语解释,唯一的教科书只有哈尔滨出版的《俄文津梁》。老姜说他愿意帮助我,并且约定两三个星期见面一次,他可以帮我解答疑难问题。这样继续了一个时期。他的耐心解释不仅使我明白课文,更重要的是使我增强了学习的信心。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进攻苏联,苏德战争爆发。当时地下党和塔斯社秘密商量,在沪创办一份中文刊物,同年8月20日《时代》周刊中文版出版,主要报道苏联反法西斯战争情况,内容包括塔斯社电讯和苏联报刊文章。老姜要我参加这方面的工作,我也就从那时起开始从事翻译。1942年时代社又出版了《苏联文艺》月刊,我也替它译了些东西,第二期就翻译了苏联作家普拉东诺夫的短篇小说《老人》。
也就从那时起,我跟椿芳同志经常接触,较多地了解他的经历,熟悉他的为人,领略到他的人格魅力,使他成为我终身学习的楷模。
椿芳同志江苏常州人,1928年赴哈尔滨,在那里开始学俄语。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积极参加抗日活动,同年加入共青团。1932年任共青团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长,后调任共青团满洲省委宣传部长、主编《满洲青年》(后改名《东北青年报》)。1932年底,他又调到中共满洲省委宣传部工作,为省委起草宣言,编辑《满洲红旗》(后改为《东北人民报》)。他在哈尔滨做了大量抗日救国工作,结识了抗日联军司令杨靖宇将军。杨靖宇将军一度曾藏身在他家里,开展秘密活动。1936年椿芳同志因参与创办《大北新报画刊》受到日本领事馆怀疑而被捕。他在狱中坚贞不屈。出狱后,于同年转移到上海。他在哈尔滨学习和参加革命工作,前后八年,经受了锻炼,积累了经验,而更重要的是培养了坚强的意志和无畏的精神。
椿芳同志来沪后,同夏衍同志一起开展进步文化工作,团结一大批文化界人士,推动抗日救亡活动,同时发行和宣传苏联电影。1941年创办《时代》周刊时上海已成“孤岛”,日军已占领上海,仅凭苏联与日本还有外交关系这一点,《时代》周刊得以出版。《时代》出版后不仅使上海人民了解苏德战争的真实情况,而且它对解放区和大后方也产生深远影响,从而增强反法西斯战争包括抗日战争胜利的信心。
椿芳同志在这一时期开展的工作是多方面的,但以《时代》为主。当日本军方千方百计要扼杀《时代》,封锁反法西斯战争的消息,椿芳同志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迫害。日本军方动辄对时代出版物提出无理要求,删节文稿,还常找《时代》负责人训话。《时代》借用苏商名义出版书刊,发行人也用苏商匝开莫的名字,其实真正策划和主编都是椿芳同志。日方找人谈话,就由匝开莫和姜椿芳两人一起参加。谈话时,先由匝开莫发言,然后由姜椿芳“翻译”。匝开莫装作发表自己的意见,姜椿芳装作替他“翻译”,其实真正的意思都是老姜定的。日本人也知道姜椿芳的作用。因此,除了这种“面对面”的谈话外,又派一个叫中谷的日本情报员直接去老姜家,装作要同老姜交朋友,其实是要刺探情况。老姜考虑到当时的条件,不能采取硬顶或逃避的方法,只能表面敷衍他,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保持高度警惕,不让对方获得任何情况。从这件事上充分表现出老姜在最危险的情况下仍能无所畏惧,镇定自若,反映了他的大智大勇。
1945年5月德国希特勒政权灭亡,8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当局由重庆东迁,上海进入一个新时期。日本投降后,时代社也立即扩大范围,除原有的《时代》、《苏联文艺》等刊物外,又立即出版《时代日报》。《时代日报》也是以椿芳同志为首的原班人马创办,而又增加了新的力量,与此同时又出版苏联文艺作品单行本。因此,《时代》除了报道反法西斯斗争战讯外,又大量介绍进步文艺,这对广大读者起了积极作用。不过,在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之间爆发内战,上海的形势也进入了一个新时期。椿芳同志在这一时期面临新的斗争。同国民党斗争并不比对付日本人轻松,椿芳同志又以他丰富的斗争经验和聪明才智,勇敢领导大家一起战斗。他通过《时代日报》及时报道解放战争胜利消息,声援民主运动,迎接新中国的降临。
创办“俄专”,定稿马恩列斯全集
1949年上海解放后,椿芳同志除继续领导时代社工作外,又先后任上海军管会文管会剧艺室主任、市文化局对外文化联络处处长。同年他又受陈毅市长委派创办上海俄文专科学校(上海外国语大学前身),任校长和党委书记。他倾注大量的心血,培养了一大批新中国急需的俄语人才。
1952年椿芳同志调任中宣部斯大林著作翻译室主任。1953年斯大林著作翻译室与中央编译局合并,成立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椿芳同志任副局长,负责《马恩全集》、《列宁全集》和《斯大林全集》的翻译和出版工作。这几个全集的最后定稿都是由椿芳同志担任的。椿芳同志是中国马列主义理论的权威,这是公认的,他也是当之无愧的。他在负责出版这三大全集上不仅自己呕心沥血,日夜操劳,而且通过实践培养出一支力量雄厚的翻译队伍,同时带动一批理论研究人员。
狱中构思中国大百科
然而像椿芳同志这样一位为革命事业出生入死、功勋卓著的杰出人物,也逃不过“文化大革命”这一浩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监禁,在秦城监狱蹲了近七年之久。在秦城单身牢房里,椿芳同志尽管身心受尽折磨,双目近乎失明,但他的精神始终坚强不屈。他默默地忍受着苦难,心里却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中国怎么会发生“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悲剧?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是由于全民文化水平低,容易受不健康思想影响,不能抵制这样一场浩劫。因此,必须千方百计提高全民文化水平,增加知识,了解世界形势,认清历史发展趋向。他认为编辑、出版一部中国大百科全书是当务之急。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不能没有一部大百科全书。他在狱中独自一人在心中默默构思着创办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计划。
1975年出狱后,他一面休养极度虚弱的身体,一面进一步研究编制大百科全书的有关问题。他的整个身心已投入未来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工作中了。
1976年夏,椿芳同志来信想到上海休养一个时期,同时会会老朋友,问我有没有可以暂时居住的地方。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四人帮”还在台上,实在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安身。我考虑了一下,就回信给他,说可以到我家来“挤一下”。他接到信后很高兴,决定从青岛儿子家乘船来沪,而到沪的时间是9月9日下午五时。当时我还处在“半靠边”状态,工宣队当天一早宣布今天有重大新闻发布,任何人不准离开出版社。我听了很紧张,不知道如何是好,因为椿芳同志不知道我那时的住址,从虹口轮船码头到我住的乌鲁木齐路有一大段路,既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唯一的办法是搭乘公共汽车,可他们没有人领路是根本找不到我的居处的。我想唯一的办法是不让任何人发觉,悄悄离开出版社。我搭乘公共汽车,半路上就听到喇叭广播一条特大新闻:毛主席去世。到了虹口码头,我在出口处等候,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五点钟,轮船准时靠码头。我在下船的旅客中好容易望见椿芳同志在家人搀扶下,从舷梯上下来。等他们走到出口处,我看清老姜那张熟识又陌生的脸。十年不见,他的脸竟变得那么苍老消瘦,我不禁一阵心酸。见面后,我就领他们到公共汽车站。老姜一句话没说,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一阵,他才低声说了一句:“看样子要天下大乱了!”
就这样,老姜和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在我家住下来。他们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就传来了“四人帮”被粉碎的喜讯。老姜住在我家,很少谈到他自己在狱中所受的种种酷刑,却反复说到编大百科全书的愿望和设想。他只说到孤身一人在牢房里,唯恐丧失话语能力,就用种种方法来使口腔活动。他数数字,从一数到万,又数外文字母,又数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就凭这种坚毅的精神,出狱后他不仅没有丧失话语能力,而且思维能力也丝毫不比原来差。
他在上海遇到朋友,主要也是谈大百科的事。我觉得他的整个身心,已从秦城单身牢房转到编纂大百科全书的宏伟事业中了。当然,整个国家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摆脱出来,使环境发生了大变化,是先决条件。椿芳同志的心情,可以从他当时所写的诗篇中看得很清楚:“春回大地野草苏,青山处处不荒芜,霜严雪压戕翠锦,雨丝风片润黄枯。”
春回大地,全力以赴编纂大百科
在粉碎“四人帮”以后,老姜的精力主要用在大百科上。他向中央打报告,提出宏伟的计划,得到批准后,他又及时汇集知识界各方精英,研讨编辑计划,拟订各卷主编、编委会成员名单,直接从他们那里获得支持。
老姜和家人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就急着回北京,进一步着手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我仍在上海翻译俄苏文学作品,同他直接接触的机会就少了。但是,除了大百科之外,老姜还有一项工作要做,那就是组织全国的翻译工作者,成立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以适应改革开放新形势的需要。1982年全国译协在北京成立,他当选为会长。接着全国各地纷纷成立省市译协。老姜要我在上海筹建译协,这样,上海翻译家协会也于1986年3月成立。
创办大百科全书和培养翻译人才是老姜在狱中和出狱后,主要考虑的两件事,尤其是编著和出版大百科全书。他对百科事业的热情可说是不亚于任何虔诚的宗教徒,他的全部生活可以说都投入百科。
老姜在有关各方面人士的参与下,直接向中央写报告,不久就得到中央同意,并于1983年由时任国务院总理赵紫阳发聘书,任命姜椿芳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这份聘书说明中央对编辑出版中国大百科全书的重视,也表示对姜椿芳同志胜任这一伟大文化工程能力的肯定。
在得到中央的肯定后,老姜和他的“百科迷”们就正式启动这一工程。但一切都得白手起家。没有房子,他们借出版局收发室做联络点,没有资金,他们向出版局借了四十元人民币,作为临时花销之用。
在规划大百科全书的出版方针上,当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是要等各学科稿件都收齐定稿后,按字母排序同时发排出书;一种是分卷出版,编好一个学科就出版一个学科。姜椿芳同志坚持后一种意见,认为从我们的国情出发,按学科分卷出版,不但能提高效率争取中国大百科全书早日出书,而且买不起整套全书的人,也可以单独去买所需要的学科卷,解决他的急需。最后,后一种意见得到多数人支持,百科就按照各学科定稿时间,分卷出版。
最先出版的《天文学》卷于1980年底问世,接下来是1982年出版的《外国文学》卷。每一学科卷的策划,确定主编、副主编、编委会人选,编写过程中的各种会议,老姜都亲自参加。而各卷所有的重要稿件,老姜都是晚上用他那双严重的青光眼在台灯下,手拿放大镜,逐字逐句审阅的。
姜椿芳对待百科全书的那种献身精神,得到各界人士的高度赞扬。季羡林回忆说:“大百科出版社成立时,我参加了许多与大百科有直接关系的学术会议。姜老每会必到,每到必发言,每发言必很长。不管会议的内容如何,他总是讲大百科,反复论证,不厌其详,苦口婆心,唯恐顽石不点头。他的眼睛不好,没法看发言提纲,也根本没有什么提纲,讲话的内容似乎已经照相制版,刻印在他的脑海中。”朱光潜先生曾对我讲过:“姜椿芳这个人头脑清楚得令人吃惊。姜老就靠这惊人的头脑,把大百科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古今中外,人名书名,一一说得清清楚楚。他那种执着坚韧的精神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其他的人。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一颗为大百科拼搏的赤诚的心。我们在背后说,姜老是‘百科迷’,后来我们也迷了起来。大百科的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了。”
中国百科全书之父,中国的狄德罗
1987年10月,他得了癌症,但他还是以超人的意志对抗这种不治之症,竭力不让人察觉他的病情。1987年7月我从莫斯科参加国际翻译会议后回国,途经北京,就又住在椿芳同志家里。我只看到老姜精神更加萎顿,人更加沉默,但我一点不知道大百科发生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他对我也只字未提,只向我了解莫斯科开会的情况。几天后我就离京返沪,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同他的永诀!
1987年12月17日姜椿芳同志在极度痛苦中离开了他所热爱的社会和人民。
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人事变动,使他顶着顾问的名义,其实既不能顾又不能问,原定的出书方针被打乱了,为了压缩卷数,想把毫无关系的两卷并成一卷,如戏剧和电影就是一个例子。这事陈荒煤同志在老姜去世后的文章里明白地指了出来。他说:“我当时作为大百科全书的电影卷编委会的一个委员,对总编委会作出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决定很不满意,这个决定要把原定的戏剧卷和电影卷合并一卷出版。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科,风马牛不相及,并成一卷,无论对专业人员或普通读者都不利,篇幅浩繁,不实用,实际造成纸张浪费,也是对专业学科的不尊重。我心脏不好,激动了一阵,觉得胸口发闷,讲不下去。我发现椿芳脸色变得苍白,抓着我的手也激动起来,直瞪着眼睛望着我,似乎要讲点什么,却又摇摇手,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讲。”……
姜椿芳无愧是中国大百科全书之父,他是中国的狄德罗,他的这个地位是历史赋予的,也经得起任何历史风浪的考验。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7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