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毓珠
在上海形成“孤岛”时期,姜椿芳是地下党领导上海文化工作的负责人,虽然当时他与京剧界并无来往,但为了有利于开展工作,他想方设法与周信芳取得了联系,并为周信芳写过《史可法》的分场提纲,虽然周信芳平时沉默寡言,但在内心中对姜椿芳却是非常钦佩和尊敬的。
记得那是在1946年春天,抗战时期去内地的人已经陆续返沪,周信芳准备将在上海沦陷时期遭到禁演的《徽钦二帝》举行一次招待演出,为了这次演出能在文艺新闻界造成较大影响,周氏伉俪找我商量,考虑到如果只给报馆和熟人发请柬,恐难收到理想的效果。周信芳沉思片刻后,便去书房拿来一张姜椿芳的名片,介绍说道:“他对文艺、新闻界都很熟悉,学问渊博,为人热忱,我想请他来一起商量。”这短短几句话表达了他对姜椿芳同志的看法。我见名片上姜椿芳的职务是“时代日报总编辑”,心里估计,他即便不是一个共产党员,至少也是位同路人,他一定会积极帮助的。事实证明果真如此,当请他来共同商量时,他不仅满口答应,而且表现得十分热情,经过认真考虑之后,他开出了一批名单,其中除周信芳原已认识的进步人士外,我能记得起来的有宋庆龄(结果她没有出席),金仲华、潘梓年、胡风、刘尊棋、梅朵……等,姜椿芳还亲自出马,邀请了一些知名人士,连当时的请帖都是他拿去派人发去的。上演当晚还来了几位外国记者,在演出中拍了剧照,剧场门前,车水马龙,非常热闹。周信芳同志夫妇对这次活动非常满意,从此他不仅与周信芳的关系更进了一层,并且也受到周夫人的钦佩和尊敬。
以后凡有新戏上演,总要派人给姜椿芳送戏票。
1945年秋,党组织交给我一项任务,便是争取周信芳同志,并聘请周夫人为地下党的外围组织——妇女生活互助社的名誉理事,还说要派夏衍同志来与我接关系,但夏衍一直没来过,组织上也没有另派其他同志来。当时我的组织关系在妇女系统,组织上没有安排我与姜椿芳接上关系,但我猜测夏衍既然一直没来,那么姜椿芳一定是代表党来做周信芳工作的,我便主动配合工作,例如为筹办刊物物色妥善地点开座谈会(后定在红棉酒家)。
要做好周信芳的工作,周夫人这一环很重要,如果周夫人不欢迎,要进入周家去是很不容易的,往往在门外就被挡驾,由于姜椿芳的才华和智慧,他做工作善于从对象的实际出发,既贯彻了党的意图,又尽可能帮助做实事,能替人设想,不讲空话,由此他们感到与姜椿芳相处很可亲。故而很快便成了周信芳伉俪的知已。周信芳在家里会客,一般都在楼下会客室里,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才被请到楼上起坐间,或书房里去,而姜椿芳总是被请到楼上去,周夫人也经常参加会见。他们不知道姜椿芳的身份,对他不仅是尊敬,而且充分地信任。有事总要找他商量。
当时周信芳夫妇有几个愿望:
一、在旧社会里演员的社会地位很低:被称为戏子,一些权贵、流氓等仗势欺人,逼迫演员唱堂会……。周信芳夫妇非常怨恨所处的这种地位,所以他们在解放前坚持不让子女学戏,而要他们努力读书,学点真才实学。同时也渴望自己的地位有所改变。
二、在旧社会里唱戏,受尽老板的剥削和压迫,只能演老板认为能赚钱的戏,往往自己想搞点改革或想演的戏,却无处演。所以周家想能自己租下或买下一个小剧场,前后台都可以自己做主,做些改革京剧的工作,并想办一个刊物,宣传和研究京剧改革。
三、希望将麒派艺术介绍到国外去,想去外国演出一次。他们交谈的内容,大多离开不了以上几件事。姜椿芳不仅对苏联的情况熟悉,对苏联演员的政治地位,经济生活亦非常了解,他们听了非常羡慕,一扫内心的压抑情绪,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姜椿芳还帮他们物色剧场,一次去看了巴黎大戏院(即今之淮海电影院)。还去看过亚蒙戏院。1982年采芹在上海时,一天在吕君樵家午餐,在座的还有何慢。姜老情绪很高,他对采芹说,“你妈妈很风趣,一次在一家咖啡馆里,为买剧场事,与卖方洽谈,我正要付账时,你妈妈示意阻止了我,她意思是卖方太会算,应让卖方付账。”
对办刊物事,虽然没有成功,但姜椿芳却付出了很大的精力,曾与周信芳议拟过刊名和编辑,还在红棉酒家开过座谈会。当时出席的,记得有郭沫若、郑振铎、许广平、沈知白、吴祖光、欧阳山尊等,以及姜椿芳与周信芳本人。记录是王鼎成。这份记录曾在一本刊物上发表过。以后在黄金大戏院又开过几次会研究这事,最后由于经费缺乏,未能办成。
关于希望将麒派艺术介绍到国外去的事,研究的次数最多,甚至还订了具体方案,决定先去苏联,然后再去欧美,进行一次环球演出。后因解放战争发展很快,形势变化而未实现。1946年下半年,我虽离开了黄金大戏院,但与周家的关系并未断,例如他们看剧场有时也约我去,我在周家起坐间里看到过苏联画报,周夫人还告诉我,苏联演员地位很高,艺术家很受优待,他们还可以到海边去渡假……她感到很羡慕。
1948年秋,解放战争节节胜利,周夫人的亲朋好友,大多去了香港,也有人劝他们去香港暂时避一避,周夫人担心国民党会狗急跳墙,乱抢乱杀。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地下党向他们做了工作。特别是姜椿芳,向他们宣传了形势,以及党保卫大上海的力量和安排,他们定下心来,留在上海,迎接解放。
上海解放前夕,敌人疯狂杀害地下党。党组织决定姜椿芳暂离上海,当他去周家告别时,周信芳说,可以在他家暂时避一下,但姜考虑到当时形势非常恶劣,为避免给周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离开了上海。
上海解放后,姜椿芳一回到上海,第二天就去看望了周信芳,并通知他去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周信芳非常高兴表示接受。
上海解放后不久,姜椿芳就调到北京去工作了,周与夫人每去北京总要去拜访他,心里话仍然要对他讲,并听从他的意见。例如1956年访苏演出,周夫人坚持要同去,但组织决定不同意她去,周信芳说服不了她,最后还是姜椿芳耐心地向她讲清道理,才解决问题。又如1957年组织决定周信芳改拿固定工资时,周夫人思想不通,坚决要去北京见周总理,虽经其他同志做工作后,她表示不去见周总理了,但她仍去了北京,她去找了姜椿芳,回来后她说,“与老姜谈了谈,心里畅快了一些。”又如对周信芳的入党问题,虽然姜椿芳解放后不久便调往北京工作,但他对周仍然非常关心,1959年春,报上登了梅兰芳入党的消息,组织上考虑到周信芳已追随党多年,亦应考虑他的入党问题,但不了解他本人的想法,京剧院总支书记孙均叫我去听听他本人的意见,可是我去周家与周信芳谈话时,他回避谈这问题,于是我想到,姜椿芳一定知道他的真实思想,我便写信给老姜,果然不错,很快便收到了回信,信中说:“我们曾谈过此事,周信芳同志一面热忱的要求入党,同时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以及其他方面的问题,担心入党后会给党带来麻烦,最后周信芳同志说,‘如果党觉得我够做一个共产党员,那就等我死后追认我入党吧!’说时眼圈也红了,我针对他的顾虑,对他谈了对入党的正确看法”,于是京剧院党组织根据这情况分析后,认为他有要求,但他自尊心很强,因他有些子女在海外,以及原来的家庭生活方式,使他存有顾虑,京剧院当时的总支书记孙均同志便与我同去周家,与他正面谈心,消除了他的顾虑,由于姜椿芳同志事前已做了许多工作,所以这次谈话很顺利,周很快便提出了申请,办妥手续,支部大会很顺利的便通过了,他的入党介绍人填写的虽然是另两位同志,但真正培养他、真正介绍他入党的则是姜椿芳同志。
1966年“文革”开始,姜椿芳和周信芳都被打成了“反革命”,据我所知,在姜椿芳同志的所谓“罪状”中,有许多是他代表党对周信芳所做的工作。
1978年,周信芳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同年8月16日举行骨灰安放仪式,姜椿芳专程由北京来上海参加,并撰写了悼念文章。
姜对周的深厚感情,遍及到周的全家。姜老在参加骨灰安放仪式的当天下午便去了长乐路788号——周信芳故居,当时被占的房屋尚未归还,周少麟全家仍住在后面的偏屋里,后楼梯上去的那一间,正是周信芳在“文革”中日夜受难的地方,这屋内挂着周信芳夫妇的遗像,他进屋环顾了一周,若有所思,少麟夫妇向他汇报了周老在“文革”中的遭遇和临终前的一些情况,姜老安慰他们说“恶梦已经过去,不会再来了”,并鼓励少麟要努力练功,继承周老的事业,在骨灰安放后的几天,要上演几天麒派戏,在排练时,他又去看少麟排戏,这对少麟是莫大的鼓励。在“文革”中由于少麟说了几句对江青不满的话,1970年被关进监狱,一关就是八年,姜老鼓励他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1981年,周老的三女儿采芹受中央戏剧学院邀请,到北京来导演莎翁名剧《暴风雨》,采芹在解放后不久便去英国求学,当时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与姜椿芳同志接触不多,彼此都不太熟悉,但由于姜老对周家深厚的感情,他对采芹爱护备至。非但节日总是接她去共度佳节,而且姜老晚间有空时就打电话给采芹约她去,讲有关她家的往事给她听。采芹总是带了录音带去,录下他的话,采芹的自传(已在英国和香港出版)中不少事就是姜老讲给她听的。
1987年采芹回来,没能去北京拜访姜老,原打算1988年回来时去北京拜访他,没有想到姜老已于1987年12月与世长辞,她每谈到姜老总是非常伤感,她说姜老对她的鼓励永远铭记在心,在采芹给我的信中曾这样写道:“姜叔叔非常关心我,因为他真正的爱Daddy的艺术,爱Daddy和Mamy,他喜欢我,因为他知道我也是真心的,非但节日在他家,而且1981年他有空的晚上,他叫我去,我带录音带去,记下他告诉我的内容,所以在我自传里很多父母亲的事,是他告诉我的,他也讲了他自己的历史,1985年在上海,很多人,我没有特别机会与他多讲话,本来今年我要到北京去看他,但他已经过世了,想起来心里很难过,虽然姜叔叔过世了,他给我的印象非常大,很深,他是我认识的中国人中最好的一个,我自传里有几段描写姜叔叔,自传应该过几天可以寄出的,现在还在等出版社寄给我。”(摘自采芹1988年给我的信)
1984年秋,周信芳同志的二女儿周易为其父周信芳诞生九十周年纪念事,并为其母筹备追悼会,从美国旧金山专程来上海,那天周易正在梅龙镇酒家宴请父母生前亲友,同一天姜椿芳同志从北京来上海出差,下飞机后刚到大百科上海分社,还未去下榻的旅馆休息,我给姜老打电话,告诉他周易已来上海,明天去拜望他,他听说后非常高兴,坚持一定要在晚饭后去静安宾馆看周易,他已年逾古稀,但他没有考虑自己需要休息,晚饭后果然来到了静安宾馆,与周易谈了有关纪念会的筹备情况,并建议周易去她父母的故乡宁波绍兴看看。周易听后过了几天,便在树棻同志的陪同下去宁波绍兴,收集了一些资料,作为以后与树棻同志合写《伴飞》的补充。
1989年秋,周信芳同志的幼女采茨从香港返沪,当她知道姜夫人即将来沪,住处可能会有困难,她请姚芳藻同志为姜夫人定了旅馆,费用由她付,不要让姜夫人知道。她还说姜叔叔与我们家的感情不是金钱和言语能说明的,但姜夫人到上海时住处已经解决。
据我所知,周信芳同志一生中知己的朋友不多,但也有几位,而周对姜的感情则超过了其他几位;周信芳同志全家,直至下一代都对姜椿芳同志十分信任和尊敬。姜老虽已与世长辞,但他的形象在周家子女的心中是长存的。
原载《上海戏剧》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