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伦 李栋
我的生父金剑啸,1929年赴上海就读于上海新华艺专与上海南国艺大(党通过左联创办,田汉为校长)学习绘画专业。这时期,参加了左明领导的“摩登剧社”,投身左翼戏剧运动。1931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年夏即将毕业时学校被查封。他受党的派遣回到故里哈尔滨。在国土沦丧、民族危亡的夜幕下的哈尔滨,他和姜椿芳、罗烽两位优秀的中共地下党员相遇,并肩战斗在哈尔滨的隐蔽战线。他们密切合作,出色完成党交给的各项工作。在工作中他们沉稳淡定、智勇兼备以及超凡的才干,得到时任中共地下党市委书记杨靖宇的称赞,并将开展哈尔滨文化战线反日斗争的任务交给他们。
1932年春,三位文化战线上的尖兵,遵循杨靖宇的指示,以党的感召力和个人的亲和力,团结一批有理想,有抱负的左翼作家和不愿当亡国奴的热血青年,汇聚在党的抗日救亡的旗帜之下,唤醒民众反抗,开展起有声有色的宣传活动。
这些活动,不断遭到日伪敌特的疯狂围剿和镇压,白色恐怖日趋严重。
1936年6月13日,金剑啸、姜椿芳被日驻哈总领事馆特高课逮捕。一周后,金剑啸被押送齐齐哈尔,审讯中受尽酷刑,坚贞不屈。8月15日在齐齐哈尔北门外刑场英勇就义。1948年,东北烈士纪念馆建立之初,父亲的遗像、遗著和遗物陈列在庄严肃穆的瞻仰大厅。
1966年,时值父亲殉国30周年。命运多桀的共和国政治风云突变,爆发了毁灭社会文明,毁灭人类尊严的“文革”。我的父亲金剑啸烈士竟在人妖颠倒的劫难中,横遭诬陷,被打成“叛徒托派”。烈士馆取下遗像打入另册,含冤九泉十余载。
“文革”浩劫结束,在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日子里,同样遭到迫害的父亲生前战友,相继平凡复出,任职工作。当年被称为“东北作家群”的塞克、姜椿芳、罗烽、萧军、舒群、骆宾基等叔叔伯伯,我心中的父亲们(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战友们多方找寻金剑啸烈士遗孤,于1947年找到我,从此我被称为“东北作家群”的“共有女儿”,我视诸位为“心中父亲”)纷纷来信,对“四人帮”诬蔑英烈、鞭尸的罪行无比愤慨,希望早日昭雪。
大约是1978年,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的姜椿芳,应邀来哈尔滨参加某个会议(他曾以“苏修特务、三反分子、走资派”等罪名,在秦城监狱被关押了七年)。当他得知金剑啸烈士冤案仍没有平反,心急如焚。一闭会,他老人家没来得及与故友新朋话别,便立即来到与中央大街比邻的霞曼街狭小的居住家中看望我。经历了十年磨难,两代人突然相见,沉浸在幸福和无言的泪水之中。姜叔打破了沉静:“我刚才来你家,走过的那一段具有异国风情的路,便是当年我与你父亲为党的事业征战的地方。抚今追昔,点燃起我久远的历史记忆。”
“我家住在位于中国十一道街月亮门内的半地下室(满洲省委机关)。也使我想起了位于中国四道街道一毛钱饭店,位于端街的卫里斯教堂,位于中央大街北端的星星剧团排练火炬的民众教育馆,位于中国七道街的哈尔滨口琴设举行音乐大会的巴拉斯电影院,位于新城大街南端的红色沙龙牵牛坊、位于商市街43号的大北新报画刊编辑部等等,这些革命旧址尽现眼前,让我遐想连连。”
“今天我要了却一桩心愿,向已届不惑之年的你们,穿越历史的,逆转时空的‘痛说剑啸’,痛说你的父亲短暂一生的辉煌业绩。佛去英烈丰碑上的污垢和尘埃,让其永放光芒。我还要以当事人和见证人的资格向省党史委,烈士馆提供佐证与调查线索。推动并督促你的父亲的冤案早日得到平反昭雪,告慰英灵。”
我心中的父亲用他凝重深情的话语讲述了真实的史实。让我刻骨铭心,这是一笔贻赠给晚辈珍贵的精神财富,受益终身。
那天晚上,已过了末班公交车的时间,依然言犹未尽,姜椿芳叔叔坚持要步行返回南岗北方大厦宾馆住地。我与老公李栋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漫步在行人稀少,薄雪覆盖的路面上,边走边聊。我问道他在秦城监狱关押了七年的生活时,他陷入沉思,然后说:“我在秦城监狱关押七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思考一个问题,一个民族若想不受凌辱,不被欺压,一个国家若想独立强盛,抵御内外敌寇,必须摆脱民众的愚昧、无知;必须摆脱保守自闭、封建迷信;必须提高全民族的整体素质。我又反反复复地思考,我为提高民族的文化素质能做些什么?假若党还能让我工作,我就立下宏愿,用我的有生之年做三件事:一要编辑出版中国自己的大百科全书;二要用文艺形式反映上海孤岛时期的抗日斗争;三要用文艺形式反映30年代哈尔滨文化战线的抗日斗争。时下,我在为大百科全书努力运作,我愿为这一庞大的系统工程奉献余生。”
翌日上午,姜椿芳老人又亲自去东北烈士纪念馆,为遭到诬陷的金剑啸烈士提供证言,做了永存档案的录音讲话。返京后又寄来文字证言。
1978年8月15日,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市文联等各界在东北烈士纪念馆的会议大厅联合举办了“金剑啸烈士殉国43周年纪念会”。与父亲有“吻颈交情”的萧军伯伯闻讯携萧耘、萧燕二子风风火火赶来参加亡友的平反昭雪大会。这位性格刚烈,泪水从不轻弹的“文坛武夫”竟在即席讲话时失声痛哭。让人为之感动,怵然泪下。
因“百科”公务缠身,姜椿芳叔叔不能赴会,寄来了饱含深情的长篇文章《金剑啸和哈尔滨革命文艺活动》,发表在“哈尔滨文艺”上(1979年第11期)。相续,赛克、罗烽、舒群、骆宾基、方未艾、梁山丁等纪念诗文见诸报端。
父亲的遗像又重新挂在烈士馆瞻仰大厅,让世人瞻仰遗容缅怀先烈。
1983年8月26~30日,姜椿芳叔叔和张安英婶婶来哈参加东北三省党史资料征集座谈会议。结束后,到他在哈生活的二儿子姜战生家中,举行家宴。我和李栋也应邀参加。
大家一落座,姜椿芳叔叔示意我们站起来,说:“这是我的大女儿,我的义女金伦和大女婿李栋。他们的父亲金剑啸烈士,是我30年代在哈尔滨搞地下工作的战友,又是党的单线联系人,我是他的上线。1936年我俩同天被捕关押在日本总领事馆的地下牢房。金剑啸在审讯中受尽酷刑,坚贞不屈,用鲜血生命保全了党和同志,在刑场英勇就义。我因为敌人找不到证据而释放。没有金剑啸的牺牲就没有我姜椿芳的今天。因此,我认定剑啸的遗孤为我的义女!”他话锋一转:“我家的大女儿和女婿还从来没叫过一声爸爸妈妈呢!”顿时,说的我脸红心跳。
坐在桌边快人快语的二儿媳妇李力说:“为了咱爸对金叔叔英灵的告慰和对你们的疼爱,今天正是改口的好日子!”
于是,我们就在二弟妹的主持下举行了简短仪式:“向二老鞠躬,拥抱,斟茶敬酒,并祝亲爱的爸爸妈妈健康长寿!
这一年九月的时候,接到义父的信,要在金秋十月全家人大团聚,欢度国庆佳节。接到信,我们分头到各自单位办理请假事宜。李栋所在单位文化局定为市直整党试点,停止休假,不许外出。我则顺利得到批准,用我多年积攒的假期只身赴京。
来到京城,我便融入了一个拥有父母之爱,众多兄妹之情的大家庭。在这一个月的假期里,我力所能及地多做些家务,尽一份孝心。我将爸妈的毛衣毛裤拆洗重新编织,棉衣棉裤拆洗重新制作。休息日,我便下厨包饺子或者做几道老人家爱吃的俄式菜肴“苏波汤”、“蔬菜水果沙拉”等。
每当晚餐过后,全家人围坐方厅,便由儿子或姑爷给老人家读报。读到高兴时,爸爸便给大家讲一些鲜为人知的轶闻趣事,从中获得人生的感悟。我坐在一边一面织毛衣一面听着爸爸讲述的故事,感到十分享受家庭的温暖。
义父视力非常不好,视物模糊,吃饭时常会弄脏衣服,自己全然不知,十分烦恼。我便给他做了一个围嘴儿,挂在餐厅的门柱上。从此,每当吃饭时,他便取下戴在胸前,保持了衣服的干净。有一次义父正在用餐。突然有外宾因百科全书之事来访,义父急忙迎接客人竟忘记取下围嘴儿,便戴着它接待了国际友人。客人走了才发现此事。以后,每当提起这件事,他都会开怀大笑。
今年是义父百年华诞,他离开我们25个年头,我和李栋含泪共忆往事,写下这篇文章。
敬爱的义父,你是那样的平易近人,生活俭朴,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不图名利,表里如一,是一个真正的人。你依然活在我们心里!